去年7月,被《二舅》感动的广大劳动者们,胸怀“一杯敬二舅,一杯敬明天”的气魄,打算勇敢地跨入生命洪流,活出饱满的人生。
一言蔽之,就是——奔向好生活,干就完事了。
一年后,劳动问题依然是这片土地上人们关心的问题。但焦点,不再是拿什么姿势干工作,而是变成了我要去哪干、我又能去哪干的问题。
当失业者的报道和求援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多,互联网上重新探讨起了落水者的境遇问题。
人们争论的核心是:
那些失业者,到底是不是懒惰虫?
这两年经济波动,失业成了人们关心的大问题。
不用摆数据,身边人的抱怨和焦虑,就能让你具象感受到这种恐慌。
主流媒体报告情况、寻找出路,用振奋的文字对待业者使用精神注入棒。在网上,民众则用自己的认识,对失业者的境遇进行归因总结。
如果对这些发言进行文本分析,就会发现,除了失业者对赋闲生活的白描,还有一种最常见的声音就是对他们的攻击。
这些话语,基本都围绕着一个中心、两个基本点展开。
第一个基本点,懒惰的人才失业。
在讨论中,一些人是对失业者的主观能动性进行狠狠拷打;并用二元思维,把失业群体分为不用上班的富人和好吃懒做的穷人。
总结出的结论就是:啊,在如此充满机遇的时代,找不到工作的原因只有一个——好吃懒做。
第二个基本点,是勤奋改变命运。
基于这种论断,热心网民给了时代倒霉蛋儿一些朴实的暖心建议,其解读逻辑就是:
失业,是因为自己不够强,所以失业后就得百倍努力,才能重新握紧自己人生的方向盘。
两个基本点,共同指向一个老生常谈的中心:
社会是一个巨大的无限制格斗场,只有把自己变得更强才能不掉队,掉队了还跟不上,就是自己不努力或是努力不够,活该失业倒霉。
这套朴素观点,听上去很有道理,因为从小接受的教育也告诉我们,只要按部就班,就能走向美好人生。
但,那些走不出泥潭的失业者,真的是因为懒吗?失业者真的凭借自己的努力就能走出泥潭吗?
不止在中国,在全球各国的叙事里,人们都爱指责失业者懒惰。
出现在各大平台的离谱懒人失业啃老的故事,以及贫困老人依旧努力讨生活的画面,让人们更加深了懒惰才是失业之源的认知。
那么失业是因为懒吗?
很多研究表明,造成失业的不是懒惰,而是缺乏岗位。
2年前,美国政府公布的就业报告显示,就业人数远远低于预期。于是美国商会副总裁就指责政府福利不公平,《关怀法案》是拿纳税人的钱养懒人,要求削减失业福利。
这个从道德上听上去非常高尚且公平的方案,被reddit上的网民大加赞赏。但美国人口普查局在同时期进行的一项针对失业者的调查显示:
1/3的失业者表示,即便得到了失业救济他们仍然付不起食品、房租等日常开支;有孩子的失业家庭更糟糕,75%领取失业救济的失业者表示,他们常常不能给孩子提供足够的食物。
基于此,美国作家Adam Chandler在自己的文章中愤怒地表示:“从数据来看,政府的救济不足为维持失业者的生活,他们迫切需要工作。4月到9月,美国50家大企业里有45家实现了盈利,但其中27家进行了裁员,裁员人数超过了10万人……难道我们不应该更关注工作岗位的问题吗?”
同样为失业者叫屈的,还有英国学者Carol Walker,她在其著作《Managing Poverty: The Limit of Social Assistance》里,就直接指出:
引用
指望纯靠社会福利生活的懒汉,在失业大军中的比例微乎其微,甚至可以忽略不计。
如果西方的故事太抽象,那么了解中国的失业保障,或许是理解身边失业者真实困境的参照物。
曾经接触过公积金提取的小刘回忆,新冠疫情时期,咨询公积金提取信息的人越来越多,说的缘由,大多是家里有事急用钱。等到了2022年,过来咨询提取失业补助金的客户也变得多了起来。
“其实失业补助金申办特容易,只要跟当地社保APP上填上身份证号和姓名就行。但来我这办失业金的大多是底层劳动者,要么是不会使用手机的中年失业者(40岁左右),要么就是工厂上班的年轻人,觉得啥事都得找代办。”小刘说。
在2021年到2022年间,小刘大概帮100多人办理了失业补助金业务,每个人收取300元到600元,碰见实在可怜的中年或者高龄失业者,他干脆就免费帮人办理。“其实我们这就是趁着当时的环境,挣点信息差的钱,确实很多人都不知道失业补助到底怎么领。”他说。
2022年,我国GDP超过120万亿元人民币。面对就业情况,我国政府加力保市场主体稳就业,人社部数据显示,2022年共释放稳岗红利2713亿元,并向1058万失业人员发放不同项目失业保险待遇887亿元。
面对我国社福的加码,网上总有社福催生懒虫的说法,但现实并不如此。
目前我国失业者的补助主要为:失业保险金、失业补助金、一次性生活补助、临时生活补助。失业人员在同一个失业期内只能申领其中一项。
包含在我们日常缴纳五险一金中的失业保险,根据不同的缴费时长,可以领取不同时长及金额的失业保险金。
不同地区以北京为例,首都之窗网站上的公开信息显示,一位缴纳20年社保的失业者,可在失业期内最长领取24个月的保险金。前12个月为1925元/月,后12个月为1816元/月。
但由于失业保险金申领,存在需要证明自己是“非因本人意愿中断就业”的要求,即辞退证明等需求,所以申领比较麻烦。麻烦的点在于现实职场中,很多公司为了不赔付N+1的人力成本,会让员工自行离职,故而导致员工无法申领。
这一问题也被专家观察到了,2020年两会期间,中国社科院世界社保研究中心主任郑秉文就对媒体表示:“领取失业保险金人数,仅为失业总数10%左右……如果不改革失业保险的制度规则,那么还是200多万人领取失业保险金,这就难以体现制度的保障作用。”
因此,虽然失业补助金(6个月补助,880元/月-1408元/月)、临时生活补助(3个月补助,880元/月)、一次性生活补助(单次,1652元/月)的补助金额不及失业保险,却成了更多失业者捱过失业期的最大依靠。
这个数字,在大城市能不能生活、能不能待在家里做懒汉,大家凭借自己的生活经验就能判断。
搞清楚这个问题之后,我们再来搞清努力这件事究竟能不能帮助失业者从困顿中爬起。
互联网的老师们,教导失业者要好好努力,重新学习一技之长;如果眼下没好工作,就去打零工,只要努力就一定可顺利地重回人生航道。
但美国作者芭芭拉·艾伦瑞克的著作《失业白领的职场漂流》却揭示了一个残酷事实:一旦失业落水,等待失业者的,会是更深的深渊。
她通过自身经历发现,失业除了面对着经济问题,还面对着更残酷的职场环境。当全世界都陷入青春拜物教的狂欢中时,中年人成了职场中性价比最低的选择。归其原因,在于企业追逐极致利润,员工成了短期开销,最终成了“创造性毁灭”的代价。
面对就业难的问题,大多数失业者为了解决经济问题,活下去,他们不得不一边在谋生工作中挣钱,一边等待着一份原先行业的offer。
在体力的消耗中,对求生的人教导“技能提升”实在过于浪漫,等待更多人的是在体力槽慢慢耗尽与恶性循环,这有多痛苦,去翻翻公众号里的失业故事,你就能理解得明明白白。
“懒惰的穷人”是现代社会中最低贱的人。
早在17世纪,工业资本主义就把劳动作为改造穷人道德的制度,那时的巴黎总医院专门负责穷人劳教;随着时间推移,新自由主义将人们定义为要为自己对自己负责的劳动者和消费者,从此一切的穷与困顿就被归结于了懒。
在论文《“懒惰穷人”的产生:一种贫困发生的新型解释框架》中,作者在对贵州某山村里,被扶贫干部和村民视为“懒惰的穷人们”进行走访后得出结论:
“这些无所事事的人,并不是因为懒惰,背后的结构性制度性问题更为重要……应致力于破解结构困境,建立完善制度……而不是通过道德污名化来避开改革深水区,逃脱对贫困人口的脱贫责任。”
所谓结构性的问题,就是个人行为究竟是社会决定的,还是可以由个人能去改变的。
现在,面对失业者问题,精神硬汉们井喷式地表达、恶狠狠地抨击,而在面对如何解决的问题上却轻飘飘地拿“努力、努力、再努力”建议糊弄过去,全然不论客观的困境,仿佛世间所有人都能在完成一天的体力求生后,还像名人传记里的伟人一样凿壁偷光。
他们敲击键盘,把自己幻想成在失业中通过努力逆天改命的英雄,却忘记了在度过命运大河之前,有人自带浮木,也有人背负铅块。
如果把对失业者的言论拿来分析,你就会发现这就是一场大型线上社会达尔文的实践,它不问过程,只看结果,现实中的失业和贫困的事实本身,就已经说明你是loser,活该被淘汰,不值得一丝同情。
碍于篇幅,这次我们就不具体讨论社会达尔文的起源与谬误了。只说结论,这种“捧强踩弱”的思想,曾对西方社会福利政策产生了很大影响,在其弥漫的时候,社福人员觉得穷人和失业者就该一沉到底,不该帮助。
但随着时间发展,人们发现所谓的适者生存,有时只是当时西方精英阶层维护统治的一种手段,在结构性不平等下,所谓的适者也可能被淘汰,经济上反托拉斯法的实施就是一个例证。
小时候的社会课本,告诉世界不是一个优胜劣汰的黑暗丛林,我们生活在地球村,生活在社会分工一体化的共同体,团结友爱,共同进步。
但随着时间推移,矛盾变得尖锐,人们对身边人困始熟视无睹,倍感陌生,成功者无视失败者的尊严与痛苦,似乎除了讲着共通的语言之外,就像是两个星球人。
自感优越的劳动者,自然可以继续在SNS上抒发对懒惰的唾弃,对自己努力的感动,不过遗憾的是,这种发现除了获得一丝快感之外,不会有任何世俗意义的好处。
更重要的事实是,如果假设职场真的是一场无限制格斗赛,抛开你的一切社会背景、出身,单单就拼所谓的努力和体力,你确定自己真的能在这片勤劳的土地上,成为最后的大赢家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