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多年以后,回想起初到东莞的情形,我仍能感受到当时的澎湃激情。南下之前,有过打工经历的同乡,早就向我描述过,这座南方城市的种种传奇。非但如此,他们还带回几本打工杂志。里面的文章,全与打工生活息息相关。
那些杂志上,不时出现“东莞”字样,为我认识东莞提供了更丰富的视角。因了这些讲述和杂志,在抵达东莞之前,我心里早已勾勒出“世界工厂”的素描图样。
那时,我才十八岁,因读过几本三毛的闲书,受了些影响,尤其对远方和流浪产生出强烈的渴望。虽然高考落榜了,但我并不悲观失望。相反,我认为,到了南方,我就能展翅飞翔,拥有另一片天空。
然而,现实很快狠狠地打了我的脸。
我是跟随同村的老乡南下东莞的,目的地常平镇桥沥管理区。带我出门闯江湖的老乡,在桥沥一家玩具厂当主管,手下管着近百号人,挺着一个大肚子,一举一动都颇有些气势和派头。
在上世纪九十年代,车间主管是有着显赫权威的。不说别的,光是他能安排工人进厂,便足以显示出其地位的重要性。那时找工作可不像现在这么容易,很多人带着希望出门打工,寻来寻去,找一个月,也未必能进得了厂。
花掉许多盘缠费用,倒还是次要的,更危险的是,没有工作之人,属于“三无人员”,会当成“盲流”被治安队抓走,送去樟木头做劳工。故此,谁的家乡有一个人在工厂当了点官,必然会陆陆续续带上一队家乡人马,进驻工厂,以壮其声威,是地位和身份的标志。
厂里虽然有严格的厂规厂纪,但私底里,也讲究帮派,如果一个地方的员工多,兵强马壮,可以避免受到欺负。即便你偶尔惹了人家,势弱者也不敢找你的碴。你知道,识时务为俊杰,势单力弱者,只能忍气吞声,一笑而过。
正因此,我这位主管老乡每次回家过年,家里都挤满了讲情的人,他们带上烟酒登门,希望主管帮忙,将他们的子女带到广东去,为他们谋求一份工作。自当上车间主管以来,我这位老乡每年都会带一批年轻男女南下东莞,将他们安排在自己所在的工厂。
每次出发,少者七八人,多者更达到二三十人之众。不过,跟随他南下寻梦的,多数皆为女孩。毕竟,女孩才是工厂需要的劳动力,是无数东莞工厂的主力军。而男员工总会惹出许多麻烦,难以管理,更影响生产。
此次也一样,除了我和另一个男孩子,其他七个全是二十岁上下的女孩。而那个少年郎,与主管多多少少有些关系,沾亲带故。他之所以带上我,很大一部分原因,是还多年前欠父亲的一个人情债。
主管老乡所在的工厂,是常平镇桥沥管理区的一家玩具厂。这家玩具厂籍籍无名,但它是迪士尼的代工企业,产品远销欧美。玩具厂与大马路相邻,走路过去,也才一两分钟而已。从下车的地方望过去,可以看到工厂的名字,高高耸立在厂房楼顶。此前,我无数次想象的景象,近在眼前。我很是激动,迫不及待地跑过去,想要开始新生活。
必须承认,我比大部分找工者幸运,没有经历过徒步各个工业区挨家工厂问询的困苦,更没有经受被治安队查暂住证的不幸。
在和我相同的年龄,我的主管老乡则远不如我幸运,那时,他初来南方,没有人帮他介绍工作,一切只能靠自己。有一回,他喝醉了酒,讲起曾经的一段经历,苦求工作而不得,而身无分文时,他曾徒步一天一夜,只为找一个同乡,借十块钱。为了躲避治安队查暂住证,他睡过荔枝林,半夜时分,听到外面有动静,像是治安队沿途而来,他被迫跑进一处墓地,在里面待了一宿。
正因为有了这样的经历,当他后来终于找到进厂的机会,自然格外珍惜。别人起五更,他便三更起;别人下班后,只想放轻松,喝瓶啤酒解乏累,他仍在车间里盘算着,机器怎么开,怎样裁切这块布,才更节省料;余料又该如何合理利用。正是凭借这样的勇猛与拼命,在东莞学到一份谋生技能。
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他天天如此,夜夜思考,一天一天进步,一点一点成长。终于在一年后,无数点滴积累帮他迎来了命运的转机。他先从一名车间杂工,成长为组长。不到半年,又取得了主管之位。如今,他更成为玩具厂举足轻重之人物,就连那位年轻的老板和老板娘,也对他尊敬几分。
也正是那几年大权在握,他不断招人进厂,将他所在部门里的人,渐渐全部替换成自己的乡党。多年的打工经历,他早就熟谙工厂之道,老板想炒人鱿鱼太平常普通了,他留了这么一手,一旦老板对他有所动作,只要他一句话,整个部门都将一走了之。若如此,整个部门陷于瘫痪,将给生产带来巨大影响。
这位主管的故事,还有很多很多,在此暂且打住,后文再详而述之。继续讲述我初来东莞的情形。
到达东莞的当天,主管老乡就帮我办理了进厂手续。甚至在填写招聘表格时,都请人帮我代劳了。尽管后来,我们之间有过矛盾,但我至今仍然感激他,倘若没有他的帮助,我和东莞,应该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番模样。
分了部门和宿舍,同行的老乡们一一散去。主管老乡把我带去宿舍,是一间十来平方的房子,里面摆满了6张铁架床,上下铺,离门最近那张床的上铺,还空着,主管便指了指,让我睡在那里。又吩咐宿舍里的人,说我初次出门,多关注点。那一宿舍人,全是我老乡,差不多都是主管带出来的,在他手下谋生活。
宿舍阴暗潮湿,即使白天,也要开着灯。每个人的床上都系着一块不同花色的帘子,起初,我不明白帘子有何用途,心里还犯嘀咕。隔了几天,才明白帘子的重要性,赶紧去厂门口的士多店里,买来一块布帘子,又用几根旧晾衣竿,绑在床脚上,将我那上铺,围出一个小空间。
玩具厂有一整栋员工宿舍楼,一楼是男宿舍,二楼至六楼是女宿舍。女宿舍每层楼设有防护门,晚上十一点过后,一律锁上,非女工不能往。而一楼宿舍是开放式的,不管什么时候,任谁都可以进出。
这个设置,让玩具厂有了一个默认的“规矩”。倘若女工愿意,可以在男宿舍留宿至天亮。如果男员工想留在女宿舍留宿,则会被惩处。厂里的保安,过了凌晨,若是心血来潮,或者闲来无事,喜欢去女宿舍查房。
厂里保安队,七八个人。只有一个女保安,查房时,男保安往往冲在最前。倒也不奇怪,女宿舍总有许多秘密,又是深夜,即使不能抓到违规留宿者,也可以目睹女孩子闺房的秘密。厂里的员工憎恨保安,又不敢对他们怎么样。只能私下里,将他们唤为看门狗和采花贼。当然,凡事都不能一概而论,也有一些保安,心怀良知和正义,默默在保护着打工者。
我刚去玩具厂那天晚上,宿舍里的男男女女们聊天到深夜,宿舍环境倒也罢了,但男女关系一点也不避讳实在让我不能接受。过了几天,对陌生的南方和玩具厂,新鲜和好奇的光环渐渐褪去,我心里开始隐隐发慌。
我想象的工作环境,理想的东莞,与现实生活中的东莞,完全是两回事。置身车间,原本以为南方充满美好和光明,现实却狠狠地给了我几耳光。
对环境的失望,也愈发加深了思乡之情。第一次离家千里之外,想起家来,那种抓心抓肺的感觉,我现在已经描述不出来的,但我还记得心里的那种慌,就像一个人,一直悬在空中,着不了岸,那种巨大的失落与担忧。
那个晚上,主管老乡瞧出了我的忧伤,特意准许我和另一个工友不用加班。这位工友也是我的舍友,名叫亮子,在玩具厂已经干了两年,早就熟悉了玩具厂的人和事。亮子没让我在食堂吃饭,带我到外面的大排档炒了个东莞米粉。
那是我第一次吃炒米粉,炒粉的炉子摆在露天的场地上,店主将火力调到最大,旺盛的火力之下,他用力翻炒着,几分钟后,就将两盘色泽金黄的炒粉端上桌来。
亮子问我喝不喝酒,我摇头,他便叫了两瓶美津可乐,一人一瓶。就着炒粉和可乐,亮子开始讲起玩具厂的趣事。说是趣事,其实也是情事,而且与炒粉须臾相关。
那时候,打工者思想单纯,男女谈恋爱也特别纯真,不会像现在这样,各有心机,步步为营。玩具厂有一位工友,在请同事吃过一份炒米粉后,就于当晚牵到了姑娘之手,索去了她的初吻。不久,这位女工被家人催逼回家相亲,两人含泪挥别。
一个月后,男孩子故伎重演,请了同车间另一位女孩吃炒粉。吃完炒粉,又欲行吻礼。女孩堵住他的嘴,问他与前任女友初夜的事情。他老实作答,讲出炒粉的巨大作用,原以为这位姑娘会挥手离去,结果她认为,他如此老实,值得托付。两人于夜色之下,去夜市附近的河岸边散步。当晚,夜色迷蒙,情浓意浓时,两人以地为席,在深草掩映之下,完成了新婚之礼。
吃完炒粉,讲了工友的趣闻,亮子起身带我去荔枝林。荔枝林在玩具厂西侧两百米处,荔枝是一种诱人的水果,荔枝林更是有故事的地方,亮子说,许多工友在荔枝林滚过床单。我不明所以,他哈哈大笑,笑过之后,又说,对了,你才出校园,许多事儿童不宜呀。我明白他话里的调侃意味,脸一下子便红了。
荔枝林充满了诗情画意,是谈恋爱的男女拍拖的最好地方,但也暗藏风险。荔枝林没有路灯,远处的光线照过来,暖味不明,也显得有情有调。恰恰利用这一点,一些恶人在恋人们兴致正浓之际,突然袭击,逼他们交出钱包,若想反抗,或将有被刺伤的危险。
穿过荔枝林,就到张屋村。张屋村是桥沥工业区的商业区,里面有一条巷子,全是商店,小吃、饭馆、旅舍和大排档,一路排开。亮子知晓我喜爱阅读,特意把我带至张屋书店。那是张屋村唯一一家书店,店门口显要位置,摆满了打工杂志,我曾在老家见过的佛山文艺和惠州文学也在其中。
我买了本打工族杂志,店主应该是个文化人,特意刻了个章。每个买了杂志的人,老板都会在杂志背后,郑重其事地盖上书店印章。这原本是个简单的动作,却很意味深长,让我的这次购书行动,有了某种仪式感,我心里生出些微感动来。
回家路上,亮子见我情绪好转,继续讲起他南下打工的经历。他初来东莞时,也和我一样,也极不适应,才干了不到七天,便计谋着再回老家去。但如果真的回家了,岂止会被父老乡亲笑话,别人更会认为你是个长不大的孩子。毕竟,我们已经十八,算成年人了。世界对我们敞开了怀抱,我们也应该奔跑着面向未来。尽管这未来,可能布满险滩,到处都有陷阱。
正是亮子的这句话,点醒了我。后来,我才知道,为何主管要安排他来开导我。原来,主管早就洞察到我的思想动向,就设计了这么一个曲线救国的路线。让亮子现身说法,我俩同龄,最有共同语言。
那晚,我仅用了一夜,便读完了那本打工族杂志。也许亲身体验了打工生活,再读杂志上的文章,更能感同身受,为里面的人物喝彩叫好之余,也在心里暗暗为自己鼓劲加油。
次日下班,我又一个人去了书店,将摆在店里的每本杂志,都翻阅了一遍,最后选了一本打工杂志。回到宿舍,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。上面的文章,大多关乎亲情爱情与友情,文字朴实无华,却格外打动人心。文章下面的空白栏,写满一个个打工者的人生寄语。
这是当时许多杂志的一个特色。寄语后面留了姓名地址,若对寄语有同感,就可以按照上面的地址写信给对方,彼此结为笔友。当然,大多数人只愿给异性笔友写信。
在玩具厂干了半年后,我认识了一位名叫军哥的人,他是车工部的QC,负责半成品检测。几乎每天,厂门口的小黑板上,“今日来信”一栏,都会写着他的名字。有时,他名字下面,还会多出一个数字。数字是几,就代表当天他有几封信。军哥在杂志上刊登过一条留言,据说来信最多的时候,一天收到过十几封。他忙于读信回函,乐此不疲。
那天晚上,直到宿舍熄灯,我才不得不放下那本杂志。躺在床上,我久久不能平静,与我有着相似经历的人,东莞该有千千万万个吧,而我甚至没找过一天工,就被安排进厂上班。而且是在玩具厂最好的部门,怎么着都应该知足了。
想着想着,亮子的话又在耳边响起。是啊。我们出门打工,哪能处处如意呢?如果一切都是美好的,那不是共产主义了吗?我南下东莞寻梦,不就是希望将不美好的生活,变得更美好么?如此一想,心便慢慢安宁。
然而,打工毕竟是残酷的。也许我太过柔弱,也许我过于理想化,我原以为,自己多少读过几年书,只要努力,总能在工厂找到一席之地。然而,那时,我并不知道,我要在几年之后,才能迎来命运的转机。
最初的迷茫和无助之后,我开始坦然接受生活的安排。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影响是巨大的,尤其当你的心智尚不成熟时,周围人的行事、作风、态度,都会影响你的行事、作风和态度。
那年底,我甚至开始堕落,将启程南下之前的梦想抛弃得一干二净。最直接的表现,便是我开始陪亮子逛女生宿舍。我们的法子简直粗暴,像保安查房一样,见哪间宿舍开着门,便只管闯进去,死皮赖脸地和里边的人套近乎。除此之外,我们还站在宿舍门口,对着来来往往的女工们吹哨子。我曾经不屑的事,现在却成了我的快乐之源。
玩具厂一千五六百人,女工占九成,且多数年轻未婚。女追男的现象,也比比皆是。许多比亮子条件差,又笨嘴笨舌的人,都能找到女朋友。唯独亮子,来玩具厂两年,仍苦唱孤单情歌,不曾感受过浪漫滋味,更别说牵女工们的手,去荔枝林和河边漫步了。至于个中原因,我想也许他喜欢的人,还没有出现吧。
这一日,下了班,我们冲好凉,又过了半小时,手工部的女工陆续下班了。我俩蹲在宿舍门口,开始从过往人流中“选妃子”。远远地,走来两个女孩。身体高挑,一个头发盘在头顶,一个秀发披肩。两人说说笑笑,慢慢近了。细一瞧,两位姑娘眉清目秀,皮肤白净。她们从眼里飘过时,我莫名心跳加速。
这次“盲选”,触动了亮子的心。他指着其中一个盘着头发的女工说,我选定了,我要追她。不但如此,他觉得有义务帮我找到女朋友,于是加了一句:她旁边那个,许配给你了。我俩来一场竞速赛,看看谁先将她追到手。
原本这是我们之间的小游戏,戏言罢了。但那天晚上,我失眠了,脑海里全是那个女孩的身影。同样辗转反侧的,还有亮子。我们没有想到,随手一指的“妃子”,会对我们的生活产生巨大影响。(未完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