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隔很多年后,我仍然清晰地记得,途经布吉老街时,乘务员喊出站台名时的底气与豪迈。乘客用白话喊“有落”的气度,也格外愉悦欢快。具体时间倒真忘了,1998或者1999年,反正是夏天,我穿一件汗衫,提两袋行李,从松岗桥底搭车,奔赴龙岗南联村。当时,我满怀憧憬,以为新工作会带给我惊喜。新工作的确给了我惊喜,只是有惊而无喜。那次途径布吉,是我与布吉的首次近距离接触。关于布吉以及布吉的传说,我早就从工友和同乡的口中听闻过不少。从八十年代开始,布吉工厂如雨后春笋拨地而起,其发展速度惊人。鼎盛时期,布吉一个小镇,竟然达到了百万人口,比内地许多城市的人口还要多很多。这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奇迹,也深圳发展史上的一个缩影。工友或者同乡每每提及布吉,往往一脸羡慕。据说,布吉有很多福利好、美女多的工厂,足以诱人垂诞。不过,对于我来说,那实在是遥不可及的事。我只是身无所长的打工仔,又没什么学历,倘若有家工厂栖身,便心满意足了。
此前,我在松岗塘下涌一家毛线玩具厂打工。这家玩具厂规模很小,靠承接大型玩具厂的外发订单谋生存,虽是拾人家残余,却也为老板赚到了第一桶金。人的腰包鼓了,底气也便丰实了。玩具厂老板早先几年也是打工仔,从车间生产,到业务跟单,全干了一遍。积累了一些人脉,果断跑出来,办起了小工厂。南方遍地是黄金,倒也所言非虚。不过,能捡拾黄金的,多是那些艺高胆大者。更多普通打工者,初出家门,只渴求一稳定工作,每年涨一点薪水,便是理想状态了。我所在的这家玩具厂,虽然不成规模,产线扩容或有人离职,需要招聘工人时,同样对男性打工者敬而远之。这是珠三角工厂招工的常态,工厂老板们认为,女孩子心思细腻,干活认真,吃苦耐劳。这些品质,恰恰是工厂所需要的。我能找到这处容身之所,全靠一位远房表姐帮忙。表姐其时在玩具厂当仓管,这个职位在工厂原本没什么权力,但她与工厂人事兼后勤主管关系要好,她找他说情,将我招进玩具厂。能幸运进厂,于我已是万幸。我格外珍惜,处处力求上进,就算不为我的前途,也不能丢了表姐的脸。尽管如此,我只在玩具厂待了半年,便离职另觅他处。原因说复杂就复杂,说简单倒也简单。我不会电车,分在车缝部,干的是物料员的工作。表姐本意让我先从物料员干起,这工作与仓管有些关系,待我接触多了,学会了仓管,就有了找工作的资历。
物料员的工作包括点货、搬货、领料之类的杂活,那日,拉长让我拿了单子,去仓管领取物料。仓库在一楼侧面,平时,表姐坐在工作台,但那天我去时,办公桌前不见表姐身影。我猜想,她可能在库房核对物料,便闯了进去。库房堆满物料,我找来找去不见人,突然听到有讲话声音,像是从布料堆里传出来的。我好奇走近,听出声音是表姐,还有一人,再品后发现,乃管人事和后勤的主管。闻得两人对话内容,我面红耳赤,赶紧退出来。因为着急,不小心碰到一只塑料桶,弄出很大动静,惊动了里边人。我到底太年轻,跑到表姐办公桌,却把领料单放到桌上。然后,逃也似地离开。后来,我想过很多次,如果我不留领料单,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,过半小时再来领料,一定会是另一番结果。只可惜,当时的我还不具备那样的分析能力。我把领料单留下,当时没想太多,后来细思极恐,相当于间接知道了他们的故事,更是对表姐的一种羞辱。倘若男欢女爱倒也无可厚非,偏偏我那表姐已许配他人,主管大她不少,早结婚生子。在当时的南方,露水姻缘比比皆是。我不想道德批判,也不敢去见表姐。工作原因需要领料,便找借口请工友帮忙。就这样过了半个月,表姐突然离职了。我以为主管会找我麻烦,然而并没有,相反,他极力推荐我去当仓管。我明白这是表姐的原因,她肯定对他提出了要求。做仓库比物料员好多了,不但工资高许多,而且条件好,还配有办公桌。虽不是白领,也像白领的样子。我那时极羡慕白领,渴望穿上白色工衣,有一张自己的办公台。
表姐的离开,我心里五味杂陈。我从内心里感激表姐,又无比愧疚,当然不可能心安理得地接替表姐的仓管位置。我开始谋划离开。此前两个月,舍友阿明去了龙岗南联一家塑胶厂,开液压啤机。阿明是湖北随州人,喜欢读书,又是书法好手,毛笔字写得很漂亮。我俩彼此投缘,常一起出去宵夜。他离开后,我俩仍有信件往来。他知我有离职想法,答应帮我留意。塑胶厂招工时,阿明请主管吃了一顿饭,说他有个朋友,能开啤机,又是熟手,算个技术工。数瓶珠江之后,主管开了金口,同意招我进厂。我理解阿明的想法,但我毕竟不懂啤机。在塑胶厂,我做阿明的副手。啤机其实并不难,加之阿明愿意教我,又照看我。以至于我这个冒牌货,也慢慢学会了啤机。然而,我对啤机是抗拒的。在玩具厂时,我就听闻过裁床部开啤机的师傅裁断过手指。我怕自己开机时胡思乱想,还没取得什么成绩,便留下一根断指在工厂。最重要的原因是,开啤机实在非我理想,我不想将人与啤机紧密相连。也许是巧合,也许是天意。那天塑胶厂停电,啤机部放假一天,阿明去布吉看女朋友,顺便叫我一起到布吉走走,“去南岭开开眼界,见见世面”。到了布吉,阿明和女友见了面。我们仨吃了顿中饭,之后我便找借口离开,我不愿当电灯泡,于是约好见面的时间地点,独自去布吉逛街。布吉老街人潮涌动,商铺林立,繁华热闹。我逛了一会儿,便往工业区里转。转了一圈,来到亚洲电子厂。
这家工厂很大,从招工启事就能看得出来,招工的工种也有不少。我细细过了一遍,看到启事上写着物料员的职位。我想也没想,便找保安打听情况。保安收了我的身份证,填了张单子,让我去写字楼找人事部某小姐。人事部那位女孩让我填表,又问了我些问题。然后,把我带到车间,又经过一轮面试。面试我的人,对我的表现还算满意,叫我返回人事部。我回到人事部,找到那位原本容貌平平,此刻却异样美丽的小姐。她给我开了张单子,叮嘱我半个月内来厂里招到。亚洲厂是电子厂,环境干净整洁,比玩具厂和塑料厂舒服多了。我想,如果阿明知道我能进电子厂,一定会替我高兴。从厂里出来,我看了看表,才想起错过了和阿明约定的时间。赶紧跑到约好见面的店铺,却没见到阿明。又等了一个小时,我想他肯定很生气,独自回厂里去了。我只好坐上回南联的车。那一路,我忐忑不安。我没能在约定时间和阿明见面,他肯定焦虑不安,说不定还会担心我迷了路,正在布吉找我呢,而我却不管他,坐车回厂了。我决定一回厂就向阿明道歉,心里已经做好挨骂的准备。然而,我没在宿舍找到阿明,等了一夜也不见他回来。我心中慌乱,开始胡思乱想。第二日第三日,也没见到他。阿明好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,从此再也没有回到塑料厂。在当时那样的年代,身边总有一些人突然离开,再也不曾相见。至于,他是主动离开,还是遇到事故,无人知晓,也无法深究。阿明为何没回来,我设想了很多种可能。甚至包括他可能被查暂住证的人抓走了,送去了樟木头。
到布吉上班后,我时常在街头转悠,下意识去人群中寻找阿明。我在南联的工厂也留下了一封信,放在他的床头,又对工友千叮万嘱,倘若阿明回来了,一定把我的信转交给他。然而,自此,我再也没见过阿明,此事也成为萦绕我心中永远的痛。我没想到,我与布吉的故事,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开始。当我来到布吉,很快就被忙碌而紧张的工作,和热浪扑面的生活推着往前走,连没有回头张望的机会都没有。在亚洲厂,我被分到八个人一间的宿舍。宿舍有单独的洗手间,与我之前打工的环境相比,已经天差地别了。睡在我下铺的那位物料员兄弟,人特热情,话超级多,见人自来熟。这位兄弟全身都是故事,而且从不遮掩。过去一年时间,他换了三家工厂,都在布吉,都是电子厂。他给我看过工厂证件,我记得住的,有奥力电子、金星电子和永佳电子等等几个名字。他频繁跳槽,不是为了升职加薪,而是找女朋友。他每换一家工厂,就会换掉一个女友。有一年,他换了三家工厂,和五个工厂女孩谈过恋爱。电子厂年轻女工多,被称为“女儿国”。尤其下了班,她们像花朵一样,涌出厂门,场面壮观感人。睡在我下铺的这位哥们又能说会道,找一个女朋友,简直易如反掌。来亚洲厂之前,他甚至同时和两个女孩拍拖。这些故事,于他而言,是荣耀与骄傲。他甚至建议我向他看齐,好好享受人生。这位兄弟早我二个月来亚洲厂,对工作已熟稔于心。而我一切都要从头开始,新工作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。时间不够用,我恨不用一秒钟变成二秒用。有天早上,我刚起床,他便对我说,你昨晚说梦话了。我问他我喊了些什么,他说,你一直在说物料的名字。我说,我很笨,不像你,只好死记硬背。他哈哈笑,哼着刘德华的歌曲得意地离开。
我出身寒微之家,对南下改变命运的渴望尤其强烈。甚至在当初南下之时,暗暗立誓,此生若不能在南方立足,绝不返乡。我必须证明自己,向家乡,也向父母交出一份满意的答案。我唯一的途径只有一个:升职加薪。想起当年的拼命劲,我至今仍很感动。然而,想要亚洲厂谋求一官半职,却并不容易。我干了许多事情,结果只是白费力气。我所在的车间,主管是湖南人,拉长是湖南人,就算正在培训的助拉,也是湖南人。不但如此,她们还是同一个县城的老乡,彼此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在当时的深圳,乃至整个珠三角,一旦某个人站稳脚跟,便会介绍自己的亲戚和老乡进厂,形成一张密集的裙带网。老乡帮老乡,一人带两人,在异地他乡,同省或同县的人,结成同盟,互帮互助。工厂若结成这样的同盟,没有裙带关系,同盟之外的人想要升迁,简直难于上青天。硬币有正反两面,任何问题都可以一分为二地看。亚洲厂分工细致,也更严谨。正是那段时间里,我学习到了现代工厂的管理经验。虽然当时并无实际用处,却对我视野的开阔,有着润物细无声的影响。尤其后来遇到阿洁,更直接决定了我的人生抉择。阿洁是企划部专员,与车间的我,原本是两个星球的人,绝无相交的可能。那年元旦,企划部想了个点子,向全厂员工征集新年愿望。符合要求的愿望,将挂在公司前台的绿花树上,作为工厂一景。看到征集启事,我心里一动,提笔写了一段话。内容记不清了,大意是祝全厂员工快乐开心之类。在祝愿纸末尾,我要求写上了部门和名字。写完投进信箱也便忘了。隔了一周,突然拉长说企划部找我,出去一个,是个穿白工衣的美女。
来人正是阿洁,她看到了我的愿意,很受感动。他们收到了很多愿望,别的人都希望加薪升职家人幸福,而我竟然没有祝贺自己,而是祝愿全厂同事。在阿洁看来,这尤其难得。作为此次活动的策划人,她很好奇我是个什么样的人,于是跑来见我。阿洁是陕西人,大学生,美貌又有才华。在那之后,她又主动来车间找过我两回。拉长见企划部主动找我,以为我在企划部有关系,自此对我格外客气。阿洁认为我与众不同,是个有想法有梦想的打工者,就这样,我和阿洁成了朋友。她鼓励我往企划方面发展,以后做企业文化,大有前途。那时,工厂陆续启用电脑办公,我报了培训班,开始学电脑。电脑倒容易,企划也并不是什么难事,但摆在我面前最重要的一条是:学历。最终,我决定报名参加自考。那时,自考远不如现在这般容易,我又在工厂上班,加班加点是家常便饭,哪有时间学习?这些都难不倒我。那时,我已经隐隐对阿洁有了朦胧的情感,为了不至于和她相差太远,我得学会更多技能,包括自考大学。那之后的三年,我开始了疯狂的学习。之前落下的功课太多,起初很吃力。甚至,书没看几页,便打起了瞌睡。后来我用阿洁激励自己,慢慢才适应过来。原以来我如此用心,考试会有好结果。但首次考试,我只得了47分。结果出来后,我感觉整个世界崩塌了。那天晚上,我独自在宿舍里喝闷酒,甚至生出我根本不是读书这块料的想法,只想自暴自弃。我原本不善饮,连接喝了几瓶,醉得不省人事,心里难受,吐又吐不出来。直到第二日,肚子翻江倒海一般,呕了一地。阿洁知道情况后,提了水果去宿舍看我,临走时,留下一句话,我原以为你是个硬汉子,谁知这么小的挫折都能把你打倒,你太让我失望了。
阿洁的话震聋发聩,一下就惊醒了我。我重新振作起来,将精力全部投入到学习中。但凡你真想去做一件事,只要用足,时间足够,你总会有收获的。我的学习也是如此,我用三年时间通过了自考,拿到了大专学历。阿洁说要为我庆功,我俩在公园旁一家大排档用餐。阿洁高兴,喝了点酒,脸微微发红,显得更加妩媚动人。我喝完一瓶,准备喝第二瓶,阿洁没有阻止我。反而和我一起举杯。我感觉她有点醉了,散席时,她告诉我,她离职了,正在办手续,再过一周,就会离开。我怔在那里,如晴天霹雳。像一个梦幻,阿洁出现在我生命里,让我看到了人生的不同颜色。而当我初初品出甜蜜之味时,她又突然离开了。阿洁没告诉我,她去了哪里,只答应给我写信。我等了半年,也没等来阿洁的信件。心灰意冷之际,我离开了亚洲厂。得益于自考学历以及阿洁言传身教的企划本领,我在百前门工业区谋得一份企划专员的工作。也许我真有些企划的才华,到了新工厂,我的许多想法得到了实现。半年后,我甚至提出办一份厂报。领导倒是很赞成,但办刊要经费,最后弄了个折衷方案,以墙报的方式代厂报。尽管如此,我仍乐此不疲,墙报得到了工友的喜爱,甚至有员工写来感谢信。领导对我的信任也越来越高,甚至表示,我再干满一些年限,升职加薪是必然的事。这一切成绩皆得益于阿洁,她是我的朋友,更是我的贵人。百前门离亚洲厂不远,我隔几天就去亚洲厂,向保安打听有没有我的信函。那时,我早已明白,人脉关系的重要性。即使只是一个保安,若是处理不当,也会带来大麻烦。离职之前,我请几个保安喝了顿酒,离职后又找他们喝过一回,算是结下了交情。每回带着希望去,总带着失望归。一年后,我认识了现在的妻子,一位平面设计师。恋爱了两年,我们携手走进了婚姻殿堂。不敢说我们是天作之合,倒也恩爱有加,彼此理解,懂得为对方所想。
结婚后,我离开了原来的工厂,在南山区一家集团总部上班。有一天,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,是亚洲厂保安队长打来的。这些年,亚洲厂的保安来来走走,只有那位队长还坚守岗位。他说,你一直期盼的信,终于盼到了。信果然是阿洁寄来的。她在信中诉说了她那些年的经历。她当年突然离职,因为她恋爱了,对方是一家著名台企的高管。高管早有妻室,阿洁仍被他感动了。他给她买了套房,像养一只金丝雀一样,将她圈养在家。去年,一个女人带一群大汉破门而入,骂她臭不要脸,将她赶了出去。而那位高管,自此至终都没露面。阿洁去物业核对,才发现房子根本没写她名字。她几年青春,尽付流年。多年不工作,职场上的事早就生疏了,找了数次工,也不如意,只好返乡,草草嫁人。丈夫是个赌鬼,输了钱就回家骂人,几次三番,她离了婚,如今在家乡县城,开了一家服装店。那天,我和保安队长在饭店喝酒,一边喝一边向他讲述我的经历,讲起了帮我弄进玩具厂的表姐,莫名失踪的阿明,睡在我下铺的那位兄弟,若即若离的阿洁。青春是泪水串成的珍珠。过去再也回不去了,很多人再也见不到了。我讲着讲着,流了一脸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