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成为三和大神,是二零零九年的事。那年九月,我被一家五金厂扫地出门。与我一同被炒的,还有我的工友兼朋友,一位名叫黑仔的广西人。黑仔的被炒,与我有关。因此,我将其引为患难知己。
在黑仔的引领之下,我们来龙华找工作,住在三和人才市场附近的景华新村。从此,成为一名三和大神。只不过,当年的三知,名声还鲜为人知。
与黑仔的相识,极富戏剧性。黑仔晚我半年左右进的五金厂,五金厂绝对算不上好工作,以我所在的抛光车间举例,每天被巨大的噪声包围,那种压抑与脏污的感觉令人想逃。
但对于一个没有技术和学历的人来说,你逃出这家五金厂,等待你的,也许是比五金厂更严重的化工厂。
黑仔便是从龙华一家化工厂逃出来的,在街头流浪了足足两个月,几乎身无分文后,黑仔进了我们这家五金厂,分在我们宿舍,睡在我下铺。
五金厂提供食宿,住宿费用从工资扣减,但餐费却要花现金购买。一连好几天,每天饭点时间,黑仔便蜷身在床上,似乎五金厂的伙食太差,他根本看不上眼,真实情况却是他连一块钱也掏不出来了。
这种感觉,我刚来五金厂也经历过。我曾为了一块钱的早餐,而愁眉苦展。好在,我与车间组长是同乡,在他的引荐之下,食堂老板同意将我的餐费记在账上,待我发了工资,一次结清。
钱到用时方恨少,一分钱也会难为英雄汉。我不敢自称英雄,但对囊中羞涩的痛感记忆犹深。黑仔的处境让我看到了半年我的影子。因此,这日清晨,待舍友们都去食堂用餐之际,我像无意似地扔给黑仔一张20元的票子,让他去用早餐。
黑仔当时看我的眼神,至今我还记得。他眼神的光亮,深深地打动了我。我也因此认为,他会成为值得我交往的朋友。黑仔后来向我描述,那天早餐,他花了十块钱。他已经太久没吃早餐了,对一个中餐都买不起的人来说,早餐实在太奢侈了。只是,二十块钱只能解一时燃眉之急,我不可能一直借钱给他,就算我用心,也无支付费用的财力。授人以鱼,不如授人以渔。我效法组长的办法,将黑仔带至食堂,请求老板允许他赊账。我的担保起了作用,饭堂老板同意了我的请求。于黑仔而言,吃饭问题是最大的问题。当晚,他拍着胸脯向我保证,绝不负了我的信任。还许诺,只要我有用得着他的地方,他义不容辞,随时为朋友两肋插刀。我当然用不着他为我插刀,但他却在不经意中,插了自己一刀。五金厂车间里几乎见不到姑娘,相当于一个和尚庙,工作本就辛苦,下班之后,没有别的娱乐。不知谁起的头,宿舍里流行起打牌斗地主,而且赌注很大。尤其刚发工资那几天,工友们往往会通宵鏖战,不分出胜负绝不罢休。倘若运气差,一个月辛苦所得,转眼之间,便会进入别人的口袋。我似乎天生就会打牌,不管扑克麻将,斗地主还是跑得快,每与工友上桌,我往往能笑到最后。赢来的钱,也用得最快。赌局散场后,我往往会请舍友们大吃大喝。那种感觉,特别飒爽。原本这是宿舍的秘密,可整宿整宿打牌,自然吵到了别的工友,影响到他们的睡眠,不知谁将此事告到了工厂。工厂开始整治赌博事件,上有政策下有对策,我们买通了一位保安,每每工厂欲有行动,我们的卧底早将消息告知我们。一次扑空,倒好理解。次次扑空,自然引起了怀疑。保安自查自纠,严打内部探子。揪出了那个我们安排的探子,保安队长心生一计,没有惩罚那位保安,只让他戴罪立功,若表现良好,则既往不咎,否则后果严重。保安自然知道轻重缓急,他配合保安队长,对我们来了一次围剿。那一回,我们几乎全军覆没。那次突袭,我们四散而逃。保安也各自追击,我走在最后,被保安队长堵在门口。保安队长没收了我的厂牌,意欲上交厂报,这也是除名的前奏。工厂明文规定,赌博是重罪,将被工厂炒鱿鱼。在进五金厂之前,我经历过找工作的艰难,虽然工作辛苦,但我还不想轻易离开。更何况,打牌的收入,早就超过了我的一个月的工资。因此,对这份工作的又多了一分感情。也许急中生智,我坦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纸币,数了十张,一共一千块,想换回保安队长那张厂牌。我的意思简单明了,拿一千块去喝杯茶,闭一只眼,放我一马。令我意料不到的是,保安队长没有答应我的请求,持意将我的厂牌没收到了。就这样,我上了工厂黑名单,即将被除名,结算工作,明天离开工厂。也许这就是命运,我坦然接受了,偏偏黑仔听了这事,心里一百个不乐意。黑仔不打牌,但酷爱喝酒。十来岁便成天在酒桌上混,酒量倒也颇有一些。那日夜晚,他已经喝了不少。听我说了保安队长的事,更愤愤不平。他想找队长算账,但心里到底还差些什么,于是,找酒来壮胆。肚里喝下的那些酒尚还不够,他跑到士多店,买了瓶500毫升的二锅头,回到宿舍,一仰脖子,全喝完了。喝完酒,便独自一人,跑到保安室叫板。工厂正欲大力整治赌博之事,黑仔此举无异于自杀。果然如是,他也上了黑名单,一并被公司除名。
这样的结局,好像在黑仔意料之中。他拉着我来到龙华,好像有责任帮我找一份工作似的。谁曾想,工作没找到,我们却栽倒在三和。出门找工作,自然以省钱为第一要务。到三和的当天,附近就有人问我要不要住宿,旅馆打出了十元住宿的招牌。我们跟着去了,才知道,十元钱只是大通铺里的一个床位。我们身上的钱,加起来共三千来块钱,不免有些豪气。在三和大神里面,这么多钱,算得上大款了,自然不愿住十元的床位。老板窥见了我们内心的想法,为我们提供了别样的选择。除了床位,他的“旅馆”还有些单房,租金一天35块。不算贵,我们当即拎着行李,住了进去。然而,我们只住了十天单间,赶紧搬了出来,住起了十块钱一天的床位。住在景乐,消费几乎全深圳最低,这也是为什么景乐成为三和大神聚集地的原因。正因为低消费,落魄者们才会来此居住,并形成了一个稳固的圈层。我和黑仔毕竟初到三和,两人一天的伙食,一天至少也要三十块。外加,饮用水上网和抽烟,两个人一天算下来,也得一百块了。所以,从单间搬到十元床,实在是明智之举。最初那段时间,我和黑仔每天出门找工作,只是,对于我们这样没有学历又没技术的蓝领工人来说,想找一份好一点的工作,几乎难于上青天。再说了,进厂又要押很久的工资。而打零工,结算很快,甚至有很多地方,可以当天干活,当天结算。这种快速的变现手段,让三和大神产生了某种错觉。于是,逐渐产生了干一天玩三天的“理想”生活方式。在三和待久了,你会被这里的人同化,甚至慢慢喜欢这种生活方式,喜欢这里的人和事。因为,这里没有攀比,你不会因为没有学历和技术而自卑,不会因为自份低下而自卑,不会因为工资不高赚不到钱而自卑。当遥远的一生被浓缩成一天的时候,你只想过好这一天,只担心早上吃什么,白天能否找到一份工作,换来余下的三天生活费。你的理想,你的亲情,你的三观在不知不觉中都被剥夺掉了。甚至,你会慢慢发现,三和大神们讲起来话来,特别带劲。因为你们都是同类人,彼此不相上下,不会互相打听,收入多少,学历是什么,有没有女朋友。三和大神的娱乐方式,除了上网,便是打牌。我也参与其中,原本我技术不错,到了三和,却总是输多赢少,后来,才发现,他们中间,早有数人暗中串通,来谋取后来者的钱财,只有这样,他们才可以多过几日不用工作的闲散日子。不打牌的黑仔,隔一周便去修一次车。修车是三和大神的暗语,起初我并不明白,经黑仔点拨,才恍然大悟。他们将挽救失足者,讲成做公益,如此高大上。我们身上的三千块钱,很快便花光了。没有办法,我们也成了日结工,当一天和尚,换三日斋食。好像景乐的一切都是便宜的,上网八块钱一个通宵,外带可以住宿一晚。饭店有一种被称为“挂逼面”的面,也不过两三块钱。附近那家大超市出产的深蓝水,因为便宜而量多,更被调侃为三和大神的指定用水。环境会深刻地影响和改变一个人,我和黑仔困在三和,也被三和改变,日复一日,消磨了你的斗志,所有的荣誉和梦想,都不再重要了。你只想在三和,如此低消费地活下去。转眼,我们便当了半年的三和大神。期间,我无数次产生过离开的想法,可每每真要行动时,又被现实无情地劝退在三和。真正给了我离开动力的,还是黑仔。一切像是命中注定,黑仔引我来三和,又是黑仔指引我离开。
那是深冬的某一天,黑仔刚干完一份日结工,那次,他一连干了三天,可以换来将近十天的“休息日”。手中有了余钱,自然又想到去做“公益”。这一次,他去了黑暗中的一条巷子,却再也没有回来。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,他就这样从三和消息了,好像从未来到这世界一样。我知道,他的消失,必定凶多吉少。加之,他的离开,让我形单影只,没有了精神支柱,一周后,我用日结工积下的钱,去三和职介所办了一张会员卡,花了210块钱的卡,进了一家包装厂,工作还行,包吃住。只不过,进厂之后,我才发现,厂门口直招,不要一分钱。我对职介所和三和的痛恨又多了一分。尽管我对三和深恶痛绝,但在包装厂干了半年,我却时时想念三和,我想三和看看。因为三和大神,没有压力,不用关心明天和未来。最最重要的是,与包装厂相比,三和大神们讲起话来,特别好听。他们常聚在一起吹牛,你听他们吹牛,一点也不会觉得不可能,而觉得生活如此自然真实。为了找到那种感觉,我在网上加了一个三和大神群。每天在群里看他们胡吹海侃,看他们讲今天又去哪做了日结工,听他们说今天又有人挂逼了,甚至,听到有人为了十块钱,而向陌生人低头乞求时,我心里竟然会有一种莫名的欣慰。这种有些恋态的心理,深刻地影响了我的工作。每每工作不如意时,我都有一种,老子不干了,去当三和大神算了的念头。我的身体离开了三和,精神却从未离开。从这种意义上而言,人在失落时,都是三和大神。最终将我从泥淖中救出来的,是一个叫阿莲的女孩子。尽管她没有成为我后来的妻子,但她在合适的时间出现,给了我最好的温暖和安慰。最最关键的是,她的出现,阻止了我继继堕落。至今,我仍常常回想当年的情景,如果没有她,我也许真的会再度成为三和大神。一旦“二进宫”,也许我便再也走不出来了。只不过,这么好的一个女人,最后还是被我抛弃了。至于,我俩的情感,已经是另一个故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