口述:乌央的水很甜(网友)
我前往东莞,原来要去虎门镇。有位高中同学,在一家制衣厂上班,他租了房子,我去投奔他。有个落脚之地,工作可以徐徐图之。
我是坐卧铺大巴南下的,将近二十年前,卧铺大巴是很重要的交通工具。时逢初七,正是打工大军返潮高峰期,大巴每天在路途中飞驰,将内地的剩余劳动力,源源不断地向深圳东莞等沿海城市输送。
大巴在中午时分抵达广东韶关,汽车停在一家饭庄。一车人全被赶下车,待去洗手间交完水费,便被赶往大厅,排队交钱,点餐取饭。
餐费一律十元,这在当时不算少,饭菜却极糟糕,无非清水煮白菜一类。在此地吃饭,带有强迫性质。不吃饭,便不放行。
排在我前面的,是与我邻座的女孩。她在衣服口袋里一番搜寻,越搜越发慌乱。她的钱包丢了,脸上冒出冷汗,一时惊慌莫名。
饭店负责收钱的汉子,模样凶悍,他似乎不信女孩的话,差点去搜身。我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勇气,讲了一声:“我替她出饭钱。”
众人回头望我,女孩更羞红了脸。饭毕,乘客们陆续上车。引擎启动,大巴载着我们和我们的梦想,继续开赴东莞。
这次“英雄救美”,一下子拉近了我俩的关系。女孩名叫阿婵,年长我两岁,在大朗镇一家毛织厂上班。
那家毛织厂超过一万人,,每天上下班,场景极其壮观。阿婵在毛织厂当品管员,待遇不错。
得知我欲前往虎门,而工作却未有着落时,极力怂恿我跟她去大朗。她在毛织厂好几年,认识一些人,帮我介绍进厂,没有问题。
我听她讲了许多毛织厂的佚闻趣事,不免被打动了。况且,我去虎门,虽有落脚之地,但我早就听同学讲过,男孩子不好找工作。如今,遇见阿婵,像是命运的一出惊喜。
我向来有种冒险精神,于是决定跟阿婵前往大朗。
到了大朗,阿婵先请我去吃了一次炒米粉,还加了一个蛋。待她结账付钱时,才告知我实情。
原来,大巴停在韶关饭店,用餐时,她称钱包丢了云云,其实是骗饭店的。以前她也用过这招,往往能涉险过关。只是这次,差点碰到麻烦,幸好我出手相救。她笑起来,脸上有两个小酒窝,为她平添了几分颜色。
在毛织厂门口,我见到了阿婵口中所称的壮观。来来往往的人群中,几乎全是年轻女孩。她们脸上是清纯质朴的笑,那是让人温暖动容的面孔。
阿婵果然有些本事,她让我厂门口等候,先进厂安放行李。再次出门时,带了一张男生的厂证,对我一番耳语,意即让我装成工厂员工,大模大样,跟她进厂。
当晚,我在毛织厂的宿舍,度过了一宿。
万人毛织厂,果然不同凡响。光是宿舍楼,都有好几栋,每一栋都有六层楼,我住在D栋三楼。按照吩咐,我钻进宿舍,再也不敢出门,生怕被保安查出,我是个冒牌货。
好在第二日上午,阿婵就帮我搞定了工作。因为没技术,我被分在包装部。我在包装部的工作倒简单,负责封箱,以及相关搬运工作。
工作虽卑微,但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,而且是员工超过万人的大企业。那时,东莞到处都查暂住证。但挂上我们厂的厂牌,走在外面,就像有了一道安全的保障,治安人员不会轻易上前查问。
我在包装部干了半年,因为表现好,被分去车唛头。
车唛是技术活,教我的师傅叫梅花,梅花大我五岁,已经育有一女,老公在广州干装修,孩子在老家,随爷爷奶奶。
梅花姐脾气大,但时间一长,就发现她是刀子嘴,豆腐心。我初去学车唛,被她骂过很多次,我都忍了,坚持下来。
调岗半个月后,阿婵突然离职了。原因与爱情有关,她与一位陕西小伙恋爱了。陕西小伙人不错,是个保安。我初到那天,能被她安排进厂,得益于他的帮助。
阿婵的爱情进入实质阶段后,向家人坦白了情况。她父亲倒开明,可她母亲听说陕西上伙是个工厂保安时,闹死闹活不同意。阿婵正在恋爱甜蜜期,哪里管得了母亲的阻挡,奋不顾身地投向了陕西小伙的怀抱。
结果,母亲病倒了。阿婵不得不回家探望,结果才发现,母亲演了一出戏,她一回家,就不让她出门了。最终,阿婵与陕西小伙的故事,无疾而终。
因为阿婵的关系,我与这位陕西大哥的关系倒一直维系了下来。有一回,我俩宵夜,我向他吐起苦水,谈起梅花姐的事。
陕西大哥给了我出了一个计谋,主动出击,对梅花姐示好。在他看来,女人,不管多高傲,只要你哄好她,一切都可徐徐图之。
不得不说,在情爱方面,陕西大哥的确是老手。事实上,在阿婵之前,他已经谈过数任女友,都是毛织厂的女孩。
那个年代,保安是有些威权的,有求于他的女孩,在他帮她们解决了问题之后,最终,都被他收入囊中。
最最离谱的,他曾同时与三个女孩交往,并且游刃有余,不让她们知晓。当然,这是我后来听闻的事了。
他帮我找到了梅花姐的档案信息,知晓了她的生日,让我在她生日那天,给她一个惊喜。我以为无非是吃个饭罢了。他觉得太俗,建议送花。
那时,礼品店有许多精品礼物。花也有,全是塑料的。东莞就有许多花厂,专门生产塑料花。
梅花姐生日那天,我依照陕西大哥的建议,买了一大束塑料花。在请她宵夜时,把花捧了出来。收到花的那一刻,梅花姐近乎喜极而泣。
事后我才知道原因,那是她收到的第一束花,喜悦是必然的。果不其然,因为这束花,梅花姐对我的态度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变。不但在工作上细心教导,还对我的生活十分关心。
有好几次,她约我去溜冰看投影,我俩去溜过一次冰,我不会滑旱冰,梅花姐手把手教我。
现场通常都是男生教女孩,唯独我有女孩教。虽感幸福,但我仍然滑倒了好几次,觉得太丢人,于是不再去。至于看投影,我没那个兴趣,找各种理由拒绝了。
梅花姐虽有些姿色,但毕竟已经为人妇。我不会逾矩,她也非我所欲。
我可以轻易拒绝梅花姐,但面对主管阿红的邀约,我再怎么不情愿,也不得不从。
阿红大约比我大五六岁,但她已经成为车间主管,可见很有些本事。从工友的各种言谈中,我拼凑出阿红的完整过往。
她初中毕业后,南下东莞,开始在樟木头一家电子厂,干流水线。电子厂几乎是女工的天下,车间里的男孩子,像国宝熊猫一样受宠爱。
阿红是乡下女孩,除了皮肤显得有些黑,面容倒很清秀,尤其那双眼睛,很受讲话。很快,有个男孩迷上了她,天天跑她跟前送温暖。
女孩子初到异乡,备感孤寂,男孩子的举止,很快感动了阿红。不久,两人有了洞房之实。
说也奇怪,大约有了情爱的滋养,阿红越发漂亮迷人。加之,随着到东莞半年,皮肤也开始渐渐变白。
某个周末,两人在厂外的荔枝林里花前月下,正在甜蜜处,突然林子里蹿出一个男人。待看清男人手中拿了一把刀,阿红的男友惊魂之下,竟然扔下阿红,仓促而逃。
阿红将身上仅有的二十块钱,取出来,准备交给了持刀男子。持刀男子未伤害她,也未要她的钱。大约,见她男友出逃,心生同情吧。
自此之后,阿红性情大变。慢慢地,变成了一个作风泼辣的女人。她的热情奔放,为她的职业生涯打好了坚实的基础,只是,工友们私下里,在悄悄谈论她的种种流言,让她不堪忍受。
不久,她离开电子厂,进了现在这家毛织厂。凭借她的好身材以及好手段,很快赢得了管理者的信赖。不到一年,她便出任了车间主管。
大家都知道,她与那些领导,关系不浅,讲不清道不明。具体情况,大家不清楚,但她关心普通男员工,却是有目共睹之事。
以至于,我被调岗当晚,就有舍友在耳边暗示我,你可得要注意了,你们主管可是身边桃花朵朵开的主哦。
所谓的“桃花”,当然是加了双引号的。通常,这句话用于形容工厂的男同事,女孩子围着他转。毕竟,厂里僧多粥少嘛。女工友都想喝粥,男同事只得舍命让她们喝。无非各取所需罢了。
阿红大约受了此前的刺激,多少对男人有些报复心理,开始当起了男工友的女王来。当然,上述种种皆是传言,我自然是不信的。
我刚调岗一周时,接到一项任务,写一份工作建议书提交给阿红。我问过其他同事,从其他部门调岗者,均被要求这一工作,目的在于更好进行车间管理。
为了让阿红对我有更好的第一印象,我加班加点,把那份报告书拟好了。第三日,临近下班时,车间文员通知我去主管办公室。
我忐忑不安地去了,阿红和颜悦色地坐在那里,指指对面座位,让我坐。我双手紧握,依命坐下来,不敢吭声。
阿红开始发问,从我的学习情况,问到家庭,背景,以及工厂的各种事情。及至尾声,才说,我的报告写得不错。所以,找我了解背后的故事。
我当时心想,她是怕我从哪里抄袭了报告吧。表扬完毕,她突然问我,晚上有没有空,请我吃个宵夜。
我一时惊在那里,不知如何是好。阿红说,如果你没空,那就算了。我站起来,脸已经全红了,说好的主管。讲完这话,就逃也似地离开了。
当晚,我和阿红坐在工厂附近的大排档里。周边的工友来来往往,大多戴着毛织厂的厂证,我总疑心她们是认识阿红的,看到我在作陪,一定会偷偷发笑吧。
阿红倒像个没事人似的,大约已经见惯不惊了。菜上桌了,阿红叫了两瓶啤酒。我只敢一小口一小口地抿,她却喝得开心,脸上很快一片红润之色。
喝罢,阿红让我陪她走走。我跟在她身边,始终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。不知不觉,走到了一棵芒果树下。
阿红说,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坏女人?我没听清楚,点了点头。觉得不对,又赶紧摇头。阿红哈哈笑道,你很真实,我就喜欢听真心话。
此后,我俩都不说话。顿一许久,她才开口,如果这时有人拿刀指着我们,你会怎么办?我不假思索地说,我肯定会保护你。
她说,你这个瘦弱模样,打不过别人,而且对方拿刀的,你不敢?我说,当然怕,但保护女人是男人的责任。阿红笑了起来,笑着笑着,眼睛里又涌出泪花。她说,阿婵果然没看错你,我们走吧。
很久以后,我才知道,阿婵与阿红早就认识,而且关系不错。阿红听说我在韶关主动帮她的事,阿红一直不信。所以,才有了这么一次夜行之旅。
阿婵离厂之前,我的调岗,其实有阿婵的暗中出力,阿红也答应她,好好照顾我。我没有想到,当初的一个意外之举,竟然帮我赢得了两个女人的信任,心中无限感慨。
有阿红的照应,我在毛织厂的工作很顺利。很快,我就成了车唛师傅,技艺与熟练度已经超过了师傅梅花姐。只是,两年后,我改变职业规划,干起了食品行业。
离开毛织厂后,我仍与阿红有往来。新工作在万江,两地相距较远,那时尚未买车,工作又忙,见面的次数并不算多。
等我真正扎下根来,阿红已经离开了东莞,回了老家。如今,她在老家开民宿,生意还算不错。梅花姐后来离了婚,如今在广州从事制衣行业。我的同乡阿婵,则一直待在老家,生了三个孩子,身上早就不复当年的光华。
我一直想组个局,把她们几个叫上,一起旧地重游,回忆当年的好时光。只是,凑齐大家并不容易,加之疫情原因,愿望始终未曾实现。
我常常想起她们,想起大朗毛织厂,以及她们如今的生活,不免时时感叹,命运呀,真是半点不由人。